父亲的病又复发了，医生给了明确的提醒，情况很不乐观。
从医院出来，我没敢把实际病情告诉父亲，但后来知道，父亲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十分清楚的。过完春节，天气渐渐暖和了，母亲建议父亲回老家住一段时间，哥哥家里正好有事，也想让父亲回去。那天，从我家二楼下到一楼，父亲扶着楼梯扶手停了两次，到了楼下又坐在椅子上歇了很长时间。尽管和邻居有说有笑，但他内心是苍凉的，他知道这次回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。头天晚上，父亲把我给他买的一件羽绒袄叠好说：“穿不着了，你放起来吧。”现在想起来，父亲当时是多么清醒，又是多么伤感啊！
回到老家以后，父亲肾衰竭，很快去世了，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哀伤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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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很小的时候就担当起养家糊口的重任。那时家里成分高，爷爷在外地教书，作为长子的父亲十几岁就下地干活，犁、耙、种、浇、收，样样都是自己学着干，找别人帮忙还不时遭到白眼，常常难为得掉泪。父亲很多年后给我提起这些事情眼睛还会红红的。少年的磨难养成了父亲吃苦耐劳、坚强不屈的性格。他悟性高、韧性强，心灵手巧，很早就成了一家人的支撑和依靠。父亲当过工人，做过驾驶员，还当过生产队队长，练就一身本领。村里谁家垒房砌墙、打红薯下粉条，都会把父亲请去做指导，父亲因此在村里积累了很高的威望。那时，不仅家里的桌椅板凳都是父亲打造的，就连扫帚也是他用高粱头和麻绳一点点扎成的。村里很多人用到叉、把、扫帚时，都习惯到我们家来借，说我们家什么都有。
父亲干事很善于计划，未雨绸缪。我兄弟姐妹六个，挣得工分少，粮食不够吃，父亲就在房前屋后都栽上榆树。春天粮荒时，榆树叶帮助我们解决了温饱问题，很多邻居也到我们家摘榆钱、捋榆叶吃。土地包产到户后，父亲种了很多红薯。红薯产量高，全身都是宝。蒸着吃红薯叶，煮着吃红薯块，还把红薯擦成红薯片晒成干儿，能吃很长时间。多余的红薯，父亲会把它做成粉条，卖到供销社，作为全家一年的花销。父亲当驾驶员时，与社员上工时间不同步，有一点自由支配的时间，他就充分利用时间差，提着渔网到村南金堤河里捞鱼，一年四季都不停，就是冬天也破冰捞鱼。那时，金堤河水量大、无污染，河里鱼多。父亲捞了鱼带回家，母亲收拾好，配上萝卜白菜糟一大锅，一家人吃好长时间，给清苦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滋味。家里缺少燃料，父亲就利用冬闲时间，用板车到百十公里外的山上拉煤。几千斤煤，有时还捎几个大缸，硬是冒着严寒一步步拉回家，往返一趟得七八天。改革开放后，父亲就借亲戚家一辆自行车，弄些梨和苹果去集市上卖，常常早出晚归，赚一点零花钱。父亲很刚强，过日子精打细算，自己的苦自己吃，自己的困难自己克服，自己的泪自己擦，从不自怨自怜。尽管生活困难，但他没有借过债。
父亲没有读过书，却把几个孩子都送到学校，不论多苦多累，他都没有耽误过我们学习。我们兄弟姐妹在学校取得的一点点成绩，他都感到特别欣慰。1981年，我考上了大学。那时升学率低，一个村甚至一个乡也出不了一个大学生。父亲很高兴，认为自己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，整日笑呵呵的。随着弟弟、妹妹相继考入大学，父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，劲头也越来越足了，常常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，种地之余还到外地打零工赚钱。
后来，我们几个工作了，家里条件也有了很大改善。邻居都说父亲的好时候到了。可天有不测风云。那年农历八月十三，父亲赶着牲口去种麦子，早饭都没吃，到中午了又饿又累，头晕目眩。回家时，父亲昏倒在地上，牲口受惊了，拉着马车从父亲身上碾了过去。虽然抢救了过来，但父亲的颈椎、腰椎受到很大损伤，在医院躺了很长时间。不能干活让父亲感到特别苦恼，很长一段时间他急躁易怒，爱发脾气。一生要强的父亲，从此要与拐杖轮椅为伴，内心该是多么痛苦啊！
时间长了，父亲渐渐恢复平静，但仍闲不下来，操这个孩子那个孩子的心。我的孩子九个月时没人照看，他硬是撑着拐杖坚持帮我看了一段时间。
老家没暖气。我到市里工作后，每年冬天，我都把父母接过来住。老人在这儿住，老家来人多，事情就多，不是让办这事就是让帮那忙。父亲怕我为难，就替我一一解释。有段时间我工作压力大，情绪不好，父亲十分担心。他多次跟我说不论谁找办事，能办的自己搭点钱也要办，但不能办的，尤其是让自己犯错的事，谁说的也不能办。做人做事要有原则有章法，要有底线。父亲病重那一年，农村全面推行火葬，村里个别人有抵触情绪。父亲把我叫到跟前郑重嘱咐：“火葬是个好事。我不在的时候，村里人肯定觉得你在市里工作鼓动你土葬，你记住不能坏这个规矩，不能犯错误，要火葬，人死了啥都一样。”父亲就是这样，到老啥都明白，处处为孩子着想。
父亲从小受苦，但心地善良，别人有难总是伸手相帮。父亲常说，吃亏不是福也不是祸，吃亏是心安。一个人啥光都沾完了，子孙后代该喝西北风了。后来，我到康百万庄园参观，看到康家多年形成的留余家训竟与父亲的心得一模一样。
父亲是个平凡的人，但对我们来说又是如此重要。父亲一辈子受苦受累、辛劳付出，没享过一天福。但父亲的这一生无疑也是成功的，他用自己的肩膀撑起一个家庭，把孩子一个个教育成对社会有用的人。
父亲走了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，父亲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却越来越清晰，父亲说的一些话时常在我耳边回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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